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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所屬書籍: 我和我的命

十月二十日,原主人才開始搬東西騰門面。直到那時,我們雙方的盤兌手續還沒辦齊。因為「十一」放了幾天假,所以過程長了些。在當年,深圳辦那類手續算是較快的。假日的幾天里我和李娟都沒閑著,分頭跑手續或到建材市場預定裝修材料。

一周後,門面終於騰空,手續也終於辦妥。

看到門面內部髒得一塌糊塗,我深感大出所料,懊喪地說:「怎麼會是這種樣子?」

李娟說:「開了五六年的小飯店了,一旦騰空都不好看。」

我問:「如果咱倆把裝修前期的活幹了,你估計能省多少錢?」

她說:「好妹子,打消那想法!有些活,不是咱們女人幹得來的。非自己幹了,結果肯定費力又耗時,而且也省不下幾個錢。該省則省,該花的錢就必須捨得。」

我說:「聽你的。這方面的事我一竅不通,你得主動點兒。」

她問:「給我多大許可權?」

我說:「一切。」

她問:「也給我先斬後奏之權?」

我說:「給!」

夜大進入了考試階段,據說考題比往年難。我不敢輕視,巴不得她獨當一面。而她為了不分我的心,也寧肯獨當一面。工程隊進入以後,李娟每天在門面那兒監督施工,唯恐這裡那裡做得不到位。而我每天在「家」複習,基本沒分心。我要做的事只有兩件——她回來後,給她沏杯茶。等她飲了幾口茶,歇了一會兒,陪她去「清水大澡堂」洗浴;洗浴之後陪她吃晚飯,點她愛吃的菜。再回到「家」里,她會將自己繪製的圖紙攤在床上,向我彙報什麼地方又增加電路了,什麼地方又得接水管;牆要塗成什麼顏色的,地磚選多大尺寸的等等等等。老實說,我一聽那些頭就大。我覺得她像是在為自己以後將長住的家在裝修,操心並快樂著。我卻怎麼也體會不到她那份快樂。我只不過認為,我和她得有一處相對固定的「小窩」,並且給我們自己開工資,不再看什麼老闆的臉色行事。

我考得不錯,高翔為了向我表示祝賀,與李主任共同請我吃了頓飯。那時我和高翔老師的關係已經處得很好了。那場誤會反而將我倆的關係拉近了,我在他面前已不再感到拘束,也沒有了曾將他視為「騙子加壞人」的內疚。在飯桌上,李主任說那一屆學生太多,考卷也多,判卷壓力挺大,問我願不願當一次臨時秘書,輔助判卷組工作。

我一聽慌了,說我也是學生,哪兒有判卷的資格呢?

高翔老師說不是要我判卷,是要我做各專業判卷組之間的聯絡員,隨時收集情況並及時向工作組彙報,以便工作組及時掌握各種情況和不同進度。

高翔老師說,夜大畢竟也是大學,文憑是國家承認的;判卷工作是嚴肅的,舞弊現象也將視為犯罪行為。前一名聯絡員又出現了問題。而他覺得我是一個不但能夠守口如瓶又沒有複雜社會關係的學生,所以推薦我臨時代替。

李主任又說:「高老師看人准,我相信高老師的眼光。並且,我們對你也做過必要的考察。此事長則一個月,短則二十幾天,錢卻給得不少,長短都是八千元。」

我想到李娟差不多一直在單獨配合門面裝修,有時自己還要上手干這干那,早起晚歸,十分辛苦,雙手已多次受過輕傷了,本欲推個乾乾脆脆的。但一聽到「八千元」三個字,立刻受到巨大誘惑,心中暗喜——是我打工三個多月才能掙到的錢數啊!

我按捺住激動,故作平靜地問有什麼具體要求。

李主任說也沒什麼不尋常的要求,無非就是要與判卷老師們一起,被封閉在一個地方,不能出院子,杜絕與任何別人接觸。因為紀律嚴,所以酬金才高。

我說給我一天時間容我考慮考慮,高老師和李主任都愉快地同意了。

飯後,高老師請我到他的照相館去,說有東西送給我。我對他已經產生了信任和好感,自然不會拒絕。

路上我問他為什麼推薦我?

他說:「我和李主任飯桌上講清楚了呀。」

我又問:「你以為你真的很了解我嗎?」

他說:「對於我,了解一個人有時很簡單。即使了解一個很複雜的人,那也不過是多看幾眼的事。」

「你會相面?」

我暗吃一驚,對他又起戒心。因為我從不相信算命啊相面啊之類的勾當,凡自詡有那類能耐的人,在我這兒一律屬於江湖騙子。

他反問:「喜歡看電影嗎?」

我說:「喜歡。」

他又問:「知道什麼是面部特寫嗎?」

我說:「知道。」

「即使一個人很複雜,其複雜也不可能一絲一毫都不反映在臉上。在電影中,那要靠演技。所以要推面部特寫,為的是將那種演出來的複雜盡量放大,以使感覺遲鈍的觀眾也能看出來。而攝影師都是感覺敏銳的人。有時我們為人照肖像,喜歡抓拍。抓拍什麼呢?無非是人臉上別人看不到的一些微表情,可能反映人內心好的一面,也可能反映人內心骯髒惡俗的一面。有人表面相貌堂堂,而我們攝影師通過放大鏡頭看到的卻是滿臉的酒色財氣和虛偽做作。有人其貌不揚,甚至是醜人,但我們從鏡頭中卻洞察到了一雙善的眼睛,一張乾淨的臉。中國古人說『胸中正則眸子明』,說『相由心生』,絕對是有一些科學道理的。我通過照相機閱人無數,不會相面也會相面了。記住我的話——臉丑是一回事,相丑是另外一回事。臉丑是五官的原因,相丑是內心的呈現。」

高老師那天喝了兩杯啤酒,話明顯多起來。他的解釋消除了我心中對他產生的疑慮。

在他的照相館,他送給我的是為我照的幾幅照片,鑲在大小不一的框子里。大的雜誌那麼大,小的才幾寸,都是黑白的。他將底片也給了我。往紙袋裡裝照片時說:「要保持喜歡讀書的好習慣,現在的中國人中,有書卷氣的臉不多了。」

我又暗吃一驚,因為我從沒與他說過我有什麼愛好。

送我出門時他又說:「八千元夠你交半年多的房租了,不要辜負李主任的好意。」

於是我明白,他也是沖著那八千元推薦我的——那首先是他對我的一番好意。

我進了「家」門,見李娟和衣酣睡,一隻鞋脫了,另一隻鞋仍在腳上。幹活時穿的那套衣服褲子上濺滿了白色的彩色的灰漿點子。她抱著枕頭伏在床上,側著臉,口水從一邊的嘴角淌濕了床單,看去像裝死的彩斑蜥蜴。

我為她脫鞋時,她醒了。

她對我的照片極為欣賞,連說「照出了氣質」。

「哎婉之,你吧,雖說不算漂亮,但氣質好是千真萬確的。『撒什麼種子開什麼花』這句話不全對,同一顆種子,那也得看撒在了什麼地方,要是我一出生也成了好人家的女兒,哪怕攤上個是縣長的養父,那我臉上也不至於一點兒好氣質都沒有!哎,看著我看著我,我臉上什麼氣質啊?」

她補足了覺,也因為多日沒與我瞎聊了,談興特高。

我從內心裡認為她理應受到獎勵。在既無獎金也無獎品的情況下,精神獎勵就是萬不可少的。於是我故作莊重地說:「你有女俠氣概。」

「真的呀?……」

她到處找小鏡子,就是我從姚芸的東西中留下的那個。

我說:「這兒呢。」

她拿起小鏡,攏了攏頭髮,照著問:「從哪兒能看出來啊?」

我說:「眉宇間。」

她問:「眉宇間是哪兒?」

我說:「眉頭之間。」

她將臉湊近小鏡,眯起眼看著說:「我自己怎麼看不出來?那兒啥也沒有啊。」分明地,她成心逗我開心。

我說:「女俠氣概不可能總掛在臉上,尋常看不見,偶爾才一現。一現之際,滿臉俠光……」

「打住一下大妹子,哪個俠字?」

「當然是女俠的俠,就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色變,猛虎嘯於後而不心驚』兩句古文說的……就是……就是……」

我自己首先綳不住,撲哧笑了。

李娟說:「妹子,你當我真傻呀,聽不出來你是在逗我開心呀?實話告訴你吧,我也是在逗你開心呢!這次沒什麼話傷著你那嬌貴的小心靈吧?」

我不知再說什麼好,唯有笑著搖頭。

她說:「那切入正題了,考得咋樣啊?」

我說:「自我感覺良好。」遂將有機會掙八千元錢的事和盤托出,徵求她的意見。

「答應下來!答應下來!千萬別猶豫,更不許拒絕!不許!明白嗎?別考慮我這邊兒,我撐得住。你一定要替咱倆將那八千元掙到手!八千啊,不是小數!好妹妹,多那八千元,對咱們的裝修作用大了!……」

我從沒見過她那麼歡欣鼓舞。

二○○四年元旦的中午,我還在封閉閱卷現場,但我倆見了一面,隔著兩扇院門的鐵條——我在門內,她在門外,情形像探監。

白葯布從她頭頂纏到她下巴,樣子著實將我嚇了一跳。

她說半塊瓷磚砸在了她頭頂,不過沒什麼大事兒,只是皮肉傷。

我心疼得眼淚在眼圈裡直轉。

她卻笑著說她想我了,主要是想見我一面,告訴我裝修的事進展順利,一切符合預期,好讓我放心。

二○○四年一月十七日是周六,我們的超市正式開張。我的「聯絡員」工作也結束,將八千元交給了李娟。

我預先想不到會裝修成什麼樣子,幾次想去看,她卻不許,讓我乾脆等到開張之日。問她起的什麼店名,她也諱莫如深,賣關子,說到日子不就知道了嗎?

我看著裝修好的門面忍不住哭了,摟著李娟說:「娟,你辛苦了!」

她頭上的葯布雖已換過,卻還不能去掉。

她沖著我的耳朵小聲說:「不苦不苦,很幸福!還是你的功勞大。多虧你掙回來那八千元,收尾時可頂事啦!」

李娟設計的門臉具有俄羅斯風格,當年在深圳是少見的。門兩邊原本就有窗,她給窗加了木板外窗框,很美觀。這麼一裝飾,窗就不僅是窗,也是一道風景了。她說那是機械壓出來的,容易得很,沒花多少錢。

包裝廠車間里的姑娘們幾乎全來了,這也給了我一個意外的驚喜。

一個姑娘對我說:「娟姐親自去廠里請我們,我們怎麼能不來慶賀呢!」

我說:「要是讓趙子威知道了,你們回去肯定挨訓。」

姑娘們就七言八語爭著告訴我——趙子威出事了,聚賭、走私、製造假貨、賣發票,可能還與毒品有關,反正罪名不少,罪行加起來不輕,據說得在牢里關上七八年。並且,將他的「大秘」,那位四川的「花瓶」也給牽連進去了。包裝廠由趙老大接管了。趙老大比趙子威有正事兒,管理上也得法,廠里的氛圍不那麼壓抑了,不再向員工灌輸「趙雲文化」了,「一大二正三不計較」也不再作為口號了……

才短短的兩三個月,有的人人生竟如此跌宕,使我心中感慨不已。想到自己曾迫不得已而又煞費苦心地替趙子威做過可笑之極的事,我也只能啞然自嘲。

高老師和李主任也來了。

李娟非讓我請兩位「有點兒身份」的人物捧場,我拗她不過,一請他倆,他倆挺高興地答應了。我與他倆已成了相熟的朋友。

他倆既然來了,李娟就安排他倆剪綵——半米多寬近三米長的橫匾那時還被紅綢罩著。李娟嘴嚴得很,我問了幾次也沒從她口中將店名問出。

兩把剪刀同時一剪,拴住紅綢的彩繩斷了。鞭炮聲中,紅綢飄落,被守在下邊的李娟和一個姑娘接住。

於是我看到,橫匾上的五個紫色大字是「神仙頂超市」。襯底是藍天、白雲、綠嶺、紅葉——一角有一個女人與一個女孩子牽手的背影。

李主任對高老師說:「俄羅斯風格的門臉兒與這匾,是不是太不搭調了?」

高老師說:「同意你的看法。」

我趕緊對他倆說:「只許表揚,一個字都不許批評!」

我知道,能搞成那樣,李娟已經挖空心思將她的審美水平發揮到極致了。

接著開來了一輛卡車,兩個小夥子一個車上一個車下,將四個花籃擺在門兩邊——其中一個小夥子抱歉地對李娟說:「請原諒,路上堵車。」

李娟說:「沒什麼,不算太晚,來得剛好,不扣你倆錢。」

還給了倆小夥子一人一瓶飲料。

我問:「哪兒給咱們送的花籃?」

她說:「誰會給咱們送啊,我花錢定的,單位和人名是我瞎編的。有比沒有好,該有的氣氛必須有嘛。」

她又指著牌匾對我說:「那兩個背影是小時候的你和你校長媽媽。」

她不說我也知道那兩個背影是誰。聽她親口說了,我還是被感動得心中一熱。

我說:「用『神仙頂』三個字確實好嗎?」

她說:「好!確實好。我想了不下十個店名,都不如『神仙頂』好。『神仙頂』必是又高又美好的地方,能使人產生愉快的想像。反正我這樣的人,一看到『神仙頂』三個字就會被吸引……」

李娟預先散發了宣傳單,從附近兩個小區來了近百人,男女老少大人孩子都有點兒急著進去選商品了——宣傳單上赫然印著「開張吉日,打折酬賓」。能買到便宜的商品永遠是市民樂此不疲的事。

高老師對我倆說:「你們快進去開賣吧,迎來送往的事交給我和李主任啦!」

我倆就趕緊進店忙了起來。先是李娟負責導購,我負責收錢。算賬是我這個人的短板,不一會兒頭腦里就如一盆糨糊,恨不得掰著手指頭算了。李娟趕緊替下我,由我導購。導購我也導不準架子,因為我也是第一次「光臨」我倆的超市,根本不曉得什麼東西在哪兒。李娟趕緊從外邊叫了幾個姑娘幫我。結果呢,我只變成了「迎賓小姐」,守在門口不斷鞠躬,堆下一臉平生從沒那麼不知所措而又喜不自勝的笑容,一句接一句地說「歡迎光臨」「請您慢走」。

兩個多小時後,店內終於沒人了,店外也清靜了不少。

李娟收的錢抽屜里已經裝不下了,一隻塑料桶也被她用來裝錢了。

我問:「我點點還是你點點?」

她說:「都甭點。這才中午,下午、晚上還有進款呢。關門後一塊兒點吧。」說完將抽屜里的錢倒入桶里,拎著桶上了吊鋪。

我便拿起笤帚和撮子,到外邊去掃滿地的紙屑。掃著掃著,一轉身,見李娟站在人行道邊的垃圾桶那兒吸煙。我放下笤帚和撮子,走過去笑問:「什麼時候開始吸煙了?」

她也笑著說:「很早以前就會了,戒過。前陣子事兒太多,忍不住又吸起來了。我可不是拿咱們超市的,自己花錢買的。」

我說:「我是怕你吸上癮,對身體不好。」

她立刻將煙按滅,堅決地說:「再不吸了。」隨即又從兜里掏出煙盒,毫不猶豫地扔進垃圾桶。

我說:「咱倆應該在超市門口照張相。」

她說:「對,這事我安排。」

我說:「剛才也沒顧上好好欣賞一下咱們新家的裡邊。」

她於是推著我說:「那我來當講解員。」

李娟讓工人將超市的屋頂噴繪出了藍天白雲的圖案,還有幾種飛翔著的鳥兒。

「這活兒一般工人可不會,是請裝修公司的藝術工來弄的。我想以後這裡同時也是咱倆的家了,為什麼不搞得漂亮點?」

她這麼說時,我正抬頭看著。

我說:「我喜歡。」

她說:「就這筆錢花得也許多餘。其他方面,我自認為每筆都花在刀刃上了。」

我說:「這筆花得也對。」

我收回目光看她時,見她一副要哭的樣子。

我詫異地問:「怎麼了?」

她說:「辛辛苦苦搞成這樣,可怕你有不滿意的地方了。」

我說:「我都滿意到不知怎麼表達的程度了。」

實際上當時我的審美水平已降為零了,眼睛看到的任何地方都使我又感動又服氣。

我情不自禁地擁抱了她一下,覺得還難充分表達我的感動,又親了她一下。

她這才窘窘地笑了。

如果由我自己來搞,在極有限的錢數內,我無論如何搞不到那麼好。而且我們這麼小的超市居然還專門有一個面向兒童的區域,那兒的架子上有文具、玩具和書,還有供小孩子騎的擺動木馬,一紅一黃。

娟說:「咱倆又不是想靠開這麼一個小超市發大財對不對?靠這麼一個小超市也發不了財呀。既然發不了財,那咱們不如乾脆斷了發財的夢想,一心一意只把它經營成一個大人孩子願意來買東西的地方。人們願意來買東西,回頭客多,咱們的小超市才能開得長久。書是必須有的,有人買沒人買是一回事,咱們想到沒想到是另一回事。有兒童區,對大人也是一種吸引力;有書,就會使咱們的小小超市多少有點兒文化氣息……」

聽她說得頭頭是道,我幾乎又想擁抱她、親她。

中午我倆正要上吊鋪休息,來了一位顧客,看去五十多歲了,戴副白手套。白手套使我和娟犯了疑惑。

娟問他買什麼?

他不明說,東走西走,這看看那看看。

我不安地小聲問娟:「會不會是來找茬兒的?」

娟說:「不像壞人。什麼都別擔心,有我呢。」

那男人終於在我倆跟前站住,搭訕著問:「你倆誰是老闆啊?」

我搶著說:「我。」

那男人打量著我又問:「你是貴州人?」

我說:「對。」

「玉縣的?」

「對。」

「可你不是神仙頂的人吧?」

「那倒不是。」

「去過嗎?」

「去過。」

「你們的超市倒會起名。」

李娟忍不住插話:「先生您想怎樣請直言好了。」

「兩位姑娘別誤會,我是貴州神仙頂人,開小貨車搞個體送貨的,路過這兒,看到『神仙頂』三個字感到親切,又將車倒回來了……」

那男人向我遞名片。

我說:「我不是個喜歡攀老鄉的人,尤其不喜歡和神仙頂的人攀老鄉。」

那男人就尷尬了。

還是李娟反應快,笑問:「您是不是想談送貨的業務啊?」

她將名片替我接過去了。

「是啊是啊,沒別的意思,就是你說的那麼點兒意思……」

那人一臉誠意,說完將臉轉向我,以滿懷希望的目光看著我,彷彿在說,對咱們雙方都有益的事,別一口就拒絕了嘛!

超市已經與「神仙頂」三個字連在了一起,體現了李娟對我的厚愛,這是我必須愉快地接受的。但一個神仙頂的男人忽然出現在我面前,卻一點兒愉快也不能給我帶來。恰恰相反,引起了我心理上的極大不適。在神仙頂,已經有「一窩子」姓何的人及其後代與我發生了又相干又不相干的關係,並且令我的人生變得不再輕鬆了——我可不願再與任何一個神仙頂人形成任何關係!我向窗外看去。

李娟說:「老闆,你迴避一下,業務方面的事由我來談好了。」

我一轉身朝上吊鋪的小梯走去,而李娟接著朝那人做了一個向門口請的手勢。

吊鋪可坐卧的面積有三十平米左右,比小旅館的房間面積大得明顯。除了無法直腰,對於兩個打工妹而言,已是相當不錯的共享空間了,私密性也不容置疑。兩邊各有一排格架,可放雜物、書籍和疊起的衣服;中間是一溜兒有抽屜的條案,能在上邊吃飯、寫字。所有木製品都沒刷漆,保留著木料的原色和紋理。除了木料本身的氣息,絕無任何雜味。

想想初到深圳時,我和李娟、倩倩共住卡車車廂,連打個滾兒的地方都沒有。一年多以後,我和李娟居然開起了小超市,而且有了如此寬闊的睡覺的地方,再也不用花錢租地方住了——我忽然開始感激我的打工生涯,對李娟更是親愛倍增。如果我的人生里沒有娟,我豈能當起小老闆?即使有那心,拿得出那筆錢,我自己也沒這麼一種魄力和能力呀!

我從吊鋪上下來時,李娟已泡上了兩盒速食麵。

她笑問:「感覺如何?」

我說:「似夢非夢,比好夢還好。」

娟說神仙頂那個男人叫張家貴,深圳開發不久就來了,已經成立了屬於自己的小運輸公司,有十幾輛送貨車。

我倆一邊吃著速食麵,一邊聊起了張家貴。

當時我怎麼也想不到,他就是二十幾年前那個本該成為我大姐夫,卻因為砸死了一頭牛而鋃鐺入獄的男人。這種事兒後來都是以賠錢的方式解決,但當年他也賠不起一筆錢啊,便只有以刑代賠。

娟說:「他對你很感興趣,問你是不是神仙頂人,問為什麼會將超市與神仙頂連在了一起?」

我的神經不由得一下子繃緊,急問:「你怎麼回答的?」

「我當然說無可奉告啦。放心,關於你的事,在我這兒那就是保險箱里的事兒,別人用電鑽也休想鑽開我的嘴。」

聽娟這麼說,我放心了。

娟說她認為張家貴顯然是個好人,主動與我們的超市建立業務聯繫,完全是出於善意,絕無不良企圖。

「他說,如果能為咱們定期拉貨,是他作為神仙頂人的一份兒高興,咱們象徵性地出點錢就行。說對於他的公司,有咱們這一單業務或沒咱們這一單業務,根本可以忽略不計。他作為老闆,指示任何一輛車,捎帶著就可以把咱們要進的貨給拉回來了。對別人的好心好意,咱們也不能硬充山大王,拒之千里,對嗎?」

娟的話有點兒批評的意思。

我說:「同意。」

我的語氣也多少帶點兒檢討的意思。

一過了午間的清靜,果如李娟所料,下午的顧客又絡繹不絕。晚上十點關門前,還有個男人來買了條煙,搬走了一箱啤酒。抽屜里又裝滿了錢,我們又用上了一隻小桶來放錢。

李娟將門從外邊鎖上,帶我到幾十步遠的小飯館去吃餛飩。她說那家小飯館開門早,早點也挺豐富,夜裡十二點才關門,我們以後可以在那兒吃一日三餐,算下來不會比自己做飯多花多少錢。

我擔心春節的時候人家放假,我倆吃飯成問題。

她說明天就陰曆二十七了,如果這時還沒關門走人的話,肯定就是留下來打算照常營業了。

我倆吃完餛飩回到店裡後,我忍不住說:「要是再能沖個澡,這一天就過得太知足了。」

娟說:「你這個美夢會做成的。」

她讓我閉上眼睛,牽著我的手在貨架中繞行了幾十步。

「老闆,請視察吧。」

我睜開眼,但見已站在一間小小的全封閉的洗浴室外了。

那扇門原是飯店的後門,門外兩米的地方屬於飯店,飯店的垃圾桶曾擺在那兒;而這地方同時又在一個老舊小區的自行車棚邊上,小區居民與飯店老闆爭吵不斷。她將這裡砌成洗浴室,小區居民不但不反對,還很支持。

「老闆只管放心地洗。熱水器是咱們新買的,掛外邊了。沒敢買二手貨,怕不安全。還是那句話,該花的錢省不得,也許一省就省出大麻煩了。在南方安家,沒洗澡的地方還行?你看,小窗不小,通風透氣足夠了……」

沒等娟說完,我已開始脫衣服了。從那日開始,每次我在那小小的洗浴室沖澡都會有種小小的幸福感;因為它屬於我和李娟,同我們的超市一樣,未經我倆同意,閑人不得入內。

李娟也進了洗浴室後,我上了吊鋪。

等她也上了吊鋪,我開始嚴肅地「審」她。

我說:「搞成這樣,我給你的錢肯定不夠。老實交代,欠債了沒有?」

她笑道:「你不是後來又給了我八千元嘛!」

我說:「那也會超。」

她說:「我發誓,咱們絕對不欠任何人一分錢……我……我只不過……」

「是不是把你那不能動的一萬元也用上了?」

她知道騙不過我了,默默點頭。

我說:「娟,你呀你呀……」鼻子一酸,哽咽了。

她立刻說:「如果你認為我哪筆錢花得浪費了,你指出來好了。如果你說得有理,把賬算我個人頭上我沒意見……」

我說:「娟,你為我方婉之做的一切,我今生今世永誌不忘!」

她忽然哈哈大笑。笑罷親了我一下,快樂地說:「也不只是為你做的呀,我不也是二把手嘛!」

接下來,我倆一人守著一隻桶,開始點錢。雖然是滿滿兩桶錢,因為百元鈔有限,其實也不是太多,加起來五千元不到。

娟說:「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坐在自己的地方數錢,感覺真好。」

我問:「估計純利有多少?」

她說:「不會少於一千吧。」

我又問:「去了房租呢?」

她想了想,知足地說:「那也會有六七百呀,等於咱倆今天每人掙了三百多,比上班掙的多太多了呀。」

我提出我的想法——先不分錢,先把一年的房租錢掙夠,存上,以備每月按時交付,遵守合同,一日不拖。再將她花掉的兩萬元湊足,以使她仍能盡好對周連長兒子的那份責任。否則,我睡不好覺……

見我說得堅定,她同意了。

她說還有應該花錢的地方呢,比如安電話,而且要越早越好;也要安空調,春節一過,天熱得快,作為一家超市,沒空調萬萬不可。驗鈔機也得有,警報器還得有。還有,我倆怎麼也得有台電視,最好再有電磁爐、微波爐,也不可能一日三餐都在外邊吃,想自己做頓什麼吃,該有的炊具還是得有……

商量到很晚,沒想到那日我嚴重失眠。娟都發出了輕微的鼾聲,我卻還是難以入睡,忍了幾忍沒忍住,一下子坐起來,爬到李娟那邊將她推醒。可睡的面積大了,我和她之間隔著三四米呢,我竟有點兒不習慣。

娟揉揉眼睛詫異地看著我問:「你不睡覺作什麼妖?」

我將一根手指壓在唇上「噓」了一聲。

「有情況?」

娟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小聲說:「鎮定,有我呢。」

她居然從枕下抽出一把菜刀來。

我大吃一驚:「你……你怎麼還枕把菜刀?」

她說:「保衛你!保衛咱們的錢!你聽到可疑的動靜了?」

我嗔道:「嚇人勁兒的你!沒情況,快別握著刀了,我害怕。」

見我往後躲,她又將刀放枕頭下邊了。

我擔心地說:「要是你做噩夢了,夢乍醒那會兒,半清楚沒清楚地把我當成了壞人,那我不慘了?」

她說:「要是真有情況,手上沒傢伙,我怎麼能保衛你和咱們的錢呢?」

我想了想,建議明天買兩柄棒球棍,一人一柄,常備在吊鋪上。相比於菜刀,棒球棍我容易接受點兒。

「同意。即使安了警報器,自衛的武器也是完全必要的。」娟說著又躺下了。

我將她拉起,迫不及待地說:「先別睡,我想與你結拜!」

她一怔,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問:「婉之,你究竟是醒著還是夜遊?咱倆可都是女的,結的什麼拜?」

我說:「我要與你結拜為異姓姐妹!」

她緊接著問:「像從前的男人拜把子那樣?」

我說:「對,有何不可?」

她眯起眼睛:「多此一舉吧?不搞那一套,咱倆不是也像姐妹似的?」

我說:「像就是還不完全是。有了那麼一種儀式,像就變成是了。反正這是我現在最想做的事,你不陪我做完,我不睡,你也別想睡成!」

她說:「好好好,陪你做陪你做,為了我能睡成覺,那不也得百依百順地陪你嗎?半夜三更的,瞧我這是什麼命!」

我說:「半夜三更最是共同發誓的好時刻了。」

「可在哪兒呀?」

「吊鋪上就行!」

「沒聽說過在吊鋪上結拜的。」

「什麼事都可以創新!」

「人家正式結拜得點香,咱們的貨架子上還就是沒香。好妹妹,要不明天吧,明天我進點兒香……」

「就現在!心裡有香就行。」

「人家正式的都要面對什麼,比如月亮,比如關公,就是趙子龍也行啊,咱們面對什麼?」

「面對嫦娥和吳剛唄。」

「他們在哪兒呀,你說面對就面對了?」

「他們當然在天上。咱們超市天花板噴的不就是天?」

「你有沒有搞錯啊!噴的是藍天白雲,上邊沒有太陽,也沒月亮。」

「現在天黑了,咱們就當月亮出來了。」

「得得得,不跟你費嘴皮子了,你讓我咋樣我咋樣,行了吧?」

李娟終於不再犯矯情,於是我將她拽到我身邊,命她與我望著一片昏暗的天花板同跪。

我小聲問:「嫦娥和吳剛住哪兒?」

她說:「月宮。」

我又問:「心裡有了嗎?」

她反問:「什麼?」

我說:「月亮。」

她說:「有了有了,月宮都看清了。看見嫦娥抱著玉兔在望著咱們人間,看見吳剛在砍桂花樹。哎好妹妹,這我就想不明白了,月宮僅有那麼一棵樹,還是花香芬芳的桂花樹,他幹嗎非要把它砍倒不可呢?不是太閑得慌,有勁兒沒處使了嗎?明擺著是破壞月宮的環保嘛!」

我說:「別臭貧,你開始吧。」

她說:「我開始?開始什麼?」

我說:「開始結拜那套嗑兒。結拜是民間儀式,民間儀式你應該比我懂。再說你比我大半歲多,那些話都是年齡大的來說……」

與娟相處久了,我不知不覺愛用東北詞兒了。

「這……明明是你的想法,怎麼又成了我的事兒呢?天靈靈地靈靈我家有個吵夜郎,這套我會。酒令我也會好幾套。可對不起了妹子,結拜那套嗑兒我聽都沒聽過,不會不會!」

娟推得特堅決。

我無奈,只得自己主持儀式,邊想邊說:「嫦娥姐姐,吳剛哥哥,請你們在天上來作個證,我和東北姑娘李娟,情投意合,心心相印,肝膽相照,同舟共濟,雖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

「方婉之!不許你說死!……」

本來我就不會那套嗑兒,被娟兩聲高叫打斷,思路頓時亂了,這種事兒又不好重來,只得繼續現想現說:「但願……但願將來一塊兒把財發,不求大富大貴,只求日進桶金,細水長流,永不中斷。求嫦娥姐姐吳剛哥哥保佑我倆早日都能成為有房有車外加幾百萬存款的一對兒好姐妹……」

「你這個樣子,哈哈簡直不像話!還閉著眼睛!是結拜呀還是求財神呀?……」

李娟將我推倒後又說:「嫦娥和吳剛是神,是咱們凡人可以哥哥姐姐隨便叫的嗎?你就不怕冒犯了他們兩位嗎?再說神仙也有分工,發財的事兒根本不歸他倆管!財神爺息怒,我這個妹子不太懂江湖上的事兒,分不清……」

「一邊去,不是江湖!」我一急也將她推倒了。

她大瞪著一雙愣眼獃獃地看我,忽然爆髮式地笑起來。一笑而不可止,笑得在吊鋪上打滾。

我起先不知如何是好,傻看著她笑。看著看著,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彷彿果然受到了神明的懲罰,對我的笑神經動了手腳,使我一笑而不可止……

由我發起的結拜儀式,最終在我和娟的笑聲中「流產」了。

卻也怪,雖未成功,我竟如了卻一樁大夙願,不再失眠,倒頭酣睡如泥。睜開眼時,見店裡已有微明,天快亮了。

我迷迷糊糊地說:「我還困著呢。」

娟不許我再睡,一再推我,說:「你煩我就行啦?回答我個問題,我躺下後一直在想,到這會兒也沒想明白——哎你說,嫦娥和吳剛他倆,孤男寡女的,幹嗎不做了兩口子呢?……」

結果,我被她這不三不四的問題糾纏得再睡不著了……

也許因為我倆都年輕,精力足;也許因為有了都特中意的店和家,被幸福感「燒」的;也許因為昨天掙了兩桶錢,情緒一直處於亢奮狀態——總之,儘管夜裡折騰了一番,早上起來時居然還都特有精神。

我問:「今天有什麼新感覺?」

她反問:「沒頭沒腦的,誰知道你指的什麼呀?」

我說:「夜裡的結拜儀式雖然被你破壞了,不算圓滿,但在我這兒,已是既成事實了,彙報彙報感想。」

她不假思索地說:「還能有什麼別的感想?如果單論保衛你這個妹妹,還有咱們的店和錢,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唄!」

這一天,也就是二○○四年的一月十八日,我們的毛收入也很可觀,又是兩桶,不比昨天少。

娟說,接著會一天比一天少——三十兒那天會再多起來,從初一到初七,可能從早到晚根本沒人光顧。她說那是每年的常態,提醒我要有心理準備,萬勿為那種冷清而憂愁不已。

我說:「那還莫如不開門營業。」

她立刻反駁:「還是要照常營業,要使咱們顧客至上的形象深入人心。」

見我不以為然,她又說:「搞『一大二正三不計較』你行,真正開好一家小超市我行,聽我的沒錯。」

接下來的幾天,我倆像兩個「掉進錢眼兒」且不想往外爬的小財迷,終日所思所想所議除了和錢有關的事幾乎再無其他,恨不得替每一個進入超市的人將錢包掏出來,押在我們那兒,不買夠一百元的東西不許走。而晚上面對面坐下點錢時,又希望裝錢的小塑料桶是取之不盡的法寶。

初一果然十分冷清,只有兩個大人一個孩子進入超市——那孩子買了一隻燈泡,大人買了一瓶腐乳;另一個大人只是經過的行人,買了一隻打火機。

晚上我倆早早就將超市關了,吃的又是速食麵。爬上吊鋪,無所事事,雙雙仰躺著發獃,「共享」百無聊賴之寂寞。那種空前的寂寞使我連書也看不下去。

春節是最令隻身在外的人想家的節日。

我想的當然不是神仙頂,而是我曾經的玉縣的家——它在玉縣一向被叫作「方宅」。我想的親人也不是生父何永旺及兩個親姐姐,而是我那「市長爸爸」——如果他是我生父,那麼我何至於隻身在外過第二個孤寂的春節?為了打消這種使我不由得不怨命的想法,我默默起身擺弄幾捆錢——將紙鈔的折角撫平,將硬幣重包一次。

錢真是好東西呀,即使不花,看著也使人愉快。倘還不少,尤其使人喜不自勝。那種感覺如同父母看著聰明過人、將來必有大出息的小兒女,會對以後的日子油然產生企盼和憧憬。

李娟欠身看著我試探地問:「咱倆明天乾脆先弄回一台電視怎麼樣?」

錢已經有一萬兩千多了,足夠買一台電視了。

然而我猶豫,一時拿不定主意。

娟又說:「我知道一個地方,能買到便宜的。」

我問:「新的?」

她說:「那當然。買台小點兒的,三千元打住了。有了電視,咱倆就不會沒著沒落的了。要不,我悶得都想喊了。」

我終於對娟的話表態:「行。該花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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